七月三日，六点四十分。
天津东局子，日军野战机场。
阴云蔽日，大地一片黑暗。
日本关东军第十航空队强悍的中岛战机群，以二百公里的时速进入下降航线。
中岛式战斗轰炸机，也是日本最骄傲的主力空战力量，巨刃般的机翼切开黑沉沉的云雾，在螺旋桨两侧激溅起排空的气墙，直朝野战机场插去。
进入黎明以后，小野一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跑道。他揉揉布满血丝的两眼，拾手看了看表，轻声对恭立身旁的值勤官说：“可以叫醒清水大佐了。”
清水大佐刚从宛平城搭侦察机回到东局子机场，他在走进自己的卧室之前丢下一句话：“第十航空队安全转场后立刻叫醒我。”
其实他始终就没睡着。
第十航空队是日本关东军的王牌，在奉天机场转场后，一直是连山山脉的海岸线方向挺进，只是到了渤海海域，才突然偏转航向，改向天津飞去。
清水大佐走出来，战刀迎着阴雨。
也许一切都还顺利。
忽然，编队发来愤怒的无线电报告，处在最外侧的三号机遇到地面中国机枪的零星射击，修正航向时，撞在了四号机的左翼。
四号机的航射机枪凹下去一块，三号机恐怕得大修了。
清水大佐皱起了他粗阔的眉毛：“让山本大尉别急着报复，尽快着陆。”
“明白。”
“让他们直到把机枪修好为止。”他看见值勤官面有难色，天空此时正是风大雨急，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再忍耐几天。”
第十航空队出师不利。
大佐的心情变坏了。
问题在于，是否有必要一定出动这支王牌航空队轰炸紫禁城的守备部队？
不过是李彪的一个加强连而已，值得吗？
关东军空军作战本部的吉野三成少将，下达命令时对他暗示道，在紫禁城巷战这件事的预期上，空军部信不过满洲国的那些皇亲国戚们，甚至信不过陆军那帮家伙。
李彪是个难啃的骨头，很可能鱼死网破，把故宫变成一寸寸的焦土，否则，一个只有几百人的大刀队，怎么可能在喜峰口猖獗达三周之久？
看来，宋哲元的这支虎贲军在前些年的傲人战绩，至今还在影响着关东军总部的神经。
所以吉野将军决定撒出这支犀利的鹰！
这就是将军的全部用意吗？
清水大佐摇摇头。尽管作为一名日本老牌特务，他一直恪守间谍绝不过问军队的传统，但他还是可以猜到，这是吉野将军以他作为关东军空军负责人的特权，为在即将到来的侵华大战赢得晋级，用军事行动给自己捞分。而本可以阻止吉野将军这么做，起码可以表明空军立场的其它军人，居然为了能让吉野放手去干，顺利占领北平和天津的要冲，竟在东京方面的询问前三缄其口！
“一切都是为了天皇的名义，可并不是一切都为了天皇。”
清水大佐走上跑道，望着那些满脸大汗，在夜航灯前忙碌的地勤人员时，他想到的就是这句话。
他不禁为这些即将消失在紫禁城战火中的武士们的命运担心。
假如不是为了吉野将军的一己之利，清水想，当然应该毫发无缺的占领紫禁城，必要时，不惜动用空军。
但不能把军队当作个人军衔轮盘赌上的筹码，这会让每一个真正的日本武士对轰炸行动本身是否正当产生怀疑。
这些想法，清水大佐不可能对任何人说。他甚至没有把握，如果自己处在吉野少将的位置上，真的就有勇气放弃这些杂念。
“清水君！当你从一个空军少尉干起，用三十年的时间，换来那颗将星时，你唯一的企盼，就是保护好这颗荣誉之星。为此，你最好少开尊口。”
这是一位终于没能保护住这颗将星的少将在前任内阁倒台后退出现役时，对即将前往中国战场的清水大佐的忠告。
此刻，清水大佐望着向他行礼的小野一郎，不禁想起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但他一想到“少开尊口”这四个宇，就连这句至理名言也不想对小野提起了。
着陆的时刻到了，第一架飞机的身影从此刻在清水大佐的军表盘上进入倒计时。
跑道突然被各种夜航照明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
十二架中岛战机猛然超低空掠过！
一个姿势漂亮的通场！
战机螺旋桨同时开始减速，发动机的轰鸣如同群狮狂吼......一架架飞机陆续着陆，最后一个着陆的是指挥这次转场行动的山口如虎大尉。
山口如虎在跨出机舱前，身板笔直地朝塔台方向敬了一个长时间的军礼，直到他确信清水大佐已经还过了礼，才狠狠把手向下一劈，转身下了飞机。
中岛战机明灭的灯群很快就隐进了如墨的阴雨之中。
跑道上，再次传来爆裂般的发动机轰鸣声，一架对紫禁城超低空拍照的川崎侦察机已经在航线上准备起飞，另外一架也已经一边闪动着猩红的翼灯，一边向起飞线滑动。十分钟后，他们将赶在李彪的机枪班换防时到达紫禁城上空，对三大殿进行地毯式拍照。
清水大佐知道，每一次侦察故宫的飞行行动中，敌我双方死于非命的几率相等。
看着小野一郎，清水大佐的眼睛有些歉意，他想起了那封电报，如果没有雨，小野也许被自己干掉了。
那个破译日军电文的中国人，定是个致命高手。
他想，第一个回合，自己已被中国人这记左勾拳击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