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学书屋 > 科幻小说 > 战俘 > 第109章 君臣
忍冬堂未植香花,只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木叶清凉气息,把初秋的夜色衬得更加幽深。魏钧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拘束之感,见方谨初脸上露出了倦意,便含笑问道:“陛下回宫吗?”

他本是顺口一说,不料话音刚落,就见方谨初眸色一沉,是种非常细微的变化,却让魏钧心里微微发紧,然而等他细看,却已经寻不见踪影,只隐约觉得对方的身体从卢静城离去之后的放松,又开始紧绷了起来,面上开始微笑,却反而觉得有些勉强。

魏钧站住,疑惑地唤了声:“惠宁?怎么了?”

方谨初摇头笑道:“没什么,大哥,”魏钧敏锐地察觉到随着他那声“惠宁”唤出口,方谨初表情瞬间就恢复了自然,如释重负。

“都这么晚了,大哥就别赶我回去了吧?我可累得狠了,不想再动弹了。”方谨初仰面倒回坐席上,懒散地伸直两条腿,笑嘻嘻地仰头望着魏钧,一脸耍赖模样。

魏钧看着好笑,有心调侃一句“臣遵旨”,然而忽然想起刚刚方谨初那一瞬的异常,若有所动,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似的,不由暗叫一声“好险”。

他自与方谨初在西宁相认之后,就极不认同他那种过度压抑克制的作风,后来经历诸多波折,历尽辛苦好容易让他能对自己基本上坦诚相见,开始打开心扉,可不能再倒退回去了。

魏钧弯腰伸手拉他:“起来,不赶你走,那也别睡在这啊,也不嫌硌你。”

方谨初挣扎道:“不要,我累了,这挺好的,你让我歇歇。”手上用力,倒把魏钧朝自己这边拉过来。

魏钧无奈,学着他的样子在榻上坐了,和他并排靠在一起。方谨初于是心满意足,拽过来一个宽大的迎枕,托在两人腰后,闭目假寐。

“小苏和谢叔他们,你很介意吗?”魏钧突兀开口。

方谨初愕然睁眼,半撑起身子看着他:“你什么意思?我介意什么?”

他和魏钧近在咫尺,魏钧没有睁眼,仰着脸,剑眉浓黑,睫毛粗长微微颤动,两颊有青色的胡茬,喉结滚动了一回,似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惠宁……你……”魏钧脑中分明有个特别清晰的念头,可变成语言却开始混乱,很不像他平素的一针见血。

“我就是想说……不是所有人都能……你看你现在毕竟……操!”他忽然骂了一声,睁开眼有些懊丧,这都说了些什么啊。

方谨初却莫名领会了他的意思,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眼睛睁得很大,神采却渐渐黯淡,有种怅然若失的味道。

魏钧顿时急了,话出口利索多了:“不是,我没想开脱什么,我就想说,你得给他们点时间,还有,我不会的,惠宁,我一直都在。”

方谨初忽然一笑,慢慢地道:“大哥,我都明白,他们待我都极好,这样已经很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坦然地与一个皇帝交朋友,所谓的抛开身份平等相处,原本就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作为君主,能够获得臣子的忠诚、信任与亲近就已经极好,君主需要威信,臣子也需要在君主面前保留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如果强行要求对方“公私分明”,那并不是君主的平易近人,反倒是一种苛求和巨大的压力,到头来他得到的不会是对等的关系,而是被逼出来的演给他看的戏罢了。

当他开始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开始担当那个位置应该承担的一切,他就不能再骗自己说,他还是他们的朋友惠宁了。

这样的情形,方谨初其实早就在心里想得很清楚,虽然他其实十分渴望,并且有意无意地总在引导他的故友们能够和他保持原先交往的态度,但他同时却也知道,这恐怕终究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我……已经很满足,我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被逼到了这一步,手段尽出,翻云覆雨,君临天下,才短短一个月,秋叶都还未落,就已经尝到了高处不胜寒。

魏钧脱了靴,盘膝坐在榻上,静静地听着,神色认真。

“我……太贪心,明明已经当了皇帝,明明不愿意只做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却还在希望能有普通人的欢愉,我怎么能如此强求。”

方谨初语声开始喑哑,有凄凉的自嘲味道。他想,他总不能说其实当皇帝并不是他本愿吧,这太过矫情且无耻,他说不出口。可是他真的,在这个位置上只感受得到责任,而没有多少成就感,以及痛快喜悦的感受。

他既不是从血雨腥风中搏杀出来的皇子,把皇位看作与生俱来的追求和生存的保障,也没有暴发户式的对权力的贪婪膨胀——他的野心,可能还比不上他大哥魏钧。

“我……可以理解苏哥他们,真的,说实话,我们这些生在皇室的孩子,可能天生就懂什么是权力,如何去争抢。这个位置……对人的影响太快太大,我何德何能,又怎敢说能永远守得住本心,他们早一些把分寸立好,我应该感激。”

魏钧忽然起身去了正堂,片刻后拎着他们剩的半坛玉露白和两只碗回来了,一抬手往碗里分别倒了半碗酒,递给方谨初一碗:“喝点?”

方谨初正沉浸在自己的隐秘心绪中,突然被打断,抬头望向魏钧,一面愣愣地接过来,对方神色平和,不是同情也没有不耐,只有能包容一切的理解。

魏钧待他接过,先自己一仰脖喝了碗中酒,呼出一口长气,然后坐回了原位,看方谨初也默不作声地一口一口把酒喝尽,又给他和自己倒了一碗,却没着急喝,只把酒碗搁在身前,道:“惠宁,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方谨初眼睛微微瞪大,被酒气激出些水雾,在灯光下温润懵懂,“大哥?”

“你以为,我就没想过功高震主,鸟尽弓藏吗?我就不怕有朝一日你嫌我手里兵权太多,或者哪天政见不和,和我清算吗?”

方谨初一下子着急了,差点跳起来,叫了声“大哥!”

魏钧一把拉住他,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说了句“别急,听我说完,”又道,“你说过,你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是谁,才能身在踏莎营依旧不忘故国,我信了,所以听你的做了大司马,怎么你自己反倒不相信了?”

方谨初愣住了,瞪着眼睛嘴巴长大,精明相一点都没了,倒显得傻里傻气,魏钧看乐了,笑出声来,俯身端过酒碗又饮了一口,才道:“我总算明白你当‘金合欢’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厉害了,你其实只是把一切都当做了一个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对不对,所以可以不带一丝你自己的情感,丝毫不在意你自己的得失,就像你现在一样,做北靖的皇帝,也不过是另一个只有你自己可以做,且只允许成功不允许失败的任务?”

好像……是这样吧?方谨初茫然了一阵,仔细回忆自己当初在西宁时的心态,许多被刻意埋在尘埃里不再触碰的细节被重新拎出来加以审视,在当时来不及品味的感受忽然一下子七嘴八舌地冒出来,翻江倒海,不可开交。

魏钧就见他先是失神,然后紧紧皱起眉头,似乎陷入了某种挣扎,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气,神色变得坚定起来。

“不是的,大哥。”他抬头答道,语声清朗。

魏钧十分意外,挑眉看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做‘金合欢’是因为别无选择,要么生要么死,我一无所有,只有那一次机会,也就顾不上什么自己的情感,但是现在,”他深深看了一眼魏钧,然后别过头,一句话宛如夏夜的溪流缓缓淌过,“北靖并不是非得有我这么个皇帝,是我需要这个皇位,才能保住我珍爱的一切。”

我珍爱的一切,北靖的土地与人民,我的家园,我的朋友,我……唯一的哥哥。

魏钧先是惊讶,随即了然,目光中亦有触动,方谨初心中所想并不是他想说的,但是他必须要说,他爱极了惠宁现在这个模样。

他不觉也放缓了语气,用上了最醇厚的嗓音,“惠宁,我其实是想跟你说,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会把‘皇帝’和‘惠宁’当成两件彼此对立、泾渭分明的事,他们不能像对待‘战友惠宁’那般亲热地对待‘皇帝惠宁’,不是因为害怕你坐的那把椅子,只是因为今天的你不再是昨天的你,你既然展现出了作为君王的姿态,他们自然就会找到作为臣子的位置,而不是为了顾忌将来,明哲保身,你能懂吗?”

方谨初眼中又升起了薄薄一层迷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大哥呢?”他忽然问,“在大哥眼里,我又是谁?”

魏钧笑了,大逆不道地伸手揉上了方谨初的龙脑袋,提声笑道:“傻孩子,我不是一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你的亲人,从前是,以后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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