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学书屋 > 科幻小说 > 战俘 > 第144章 早慧
方谨初并不在意方怀璋是否怨恨于他,只是因为他敏感的身份头痛。那孩子可以说是他先天的政敌,明面上落魄无人关注,实则天知道被多少眼睛盯着,贸然施恩固然会被当作故作姿态的伪善,他甚至担心会有人投机取巧,擅自害死那个孩子为他斩草除根。

所以局势安稳之后,他就把白福敬和他手下的小队秘密派到了八岁的方怀璋身边,不必汇报怀璋母子的日常消息,只在暗处确保他们的安全。如果有人想在暗中下手,只要发现他们的存在,就能猜到他的态度而息了不该有的心思。

苏芩芳得知此事后,曾表达过强烈的反对。他嗤笑道:“要不然你就把他从废后身边带走,趁着还小好生教养,说不定还能让他转了性情,至不济也该让他身边的人都闭上嘴,眼不错珠地监视着,你这不上不下的算什么?养虎为患?枉作小人?”

魏钧却对此不置可否,私下里劝苏芩芳:“算了,由着陛下吧,那是先帝最后一滴血脉,为名声也得把他保下来,只当让陛下安心,算不上施恩,也没打算叫谁领情。”

一线天光自永华宫的院墙外露出,枯草间弥漫浓重的霜气,白福敬站起来,答道:“小公子无恙,只是伤心过度,守着废后的尸身哭得昏死了过去。值守的太医已开了安神汤药,只是公子情绪激动,我们都不敢贸然唤醒他,也不敢挪动废后,来请陛下示下。”

方谨初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走吧,随朕去看看。”

荣德甫一惊,慌忙上前阻拦:“陛下使不得……废后刚过身,景行殿又是偏宫,您千金之体,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方谨初不多言,只道:“无妨”,示意白福敬给他拿过大氅,往身上一披当先走了出去,魏钧和白福敬跟在他后面,荣德甫怔了一下慌忙小跑两步追上,拉了拉白福敬的衣服。

白福敬略停,奇怪地看他一眼,敷衍道:“陛下都不怕,你怕什么?你以为陛下见的死人少?”

荣德甫一跺脚,“嘿”了一声,“这话怎么说的,这大年初一的,群臣还没朝贺呢,先叫陛下沾了晦气,怎么也得等事儿都料理完了再来报陛下呀!”

白福敬默了一默,把衣服从老荣手里拽出来,不屑地瞟他:“去年初一,陛下在西宁王宫里宰了庆王,这会儿尸体还没凉了!”

荣德甫让他噎了个倒仰,恨铁不成钢,不得不把话挑明:“咱家听说你是最开始跟随陛下的人,咋还这么不开窍呢!陛下哪是看废后去的,分明是冲小公子啊,小公子才八岁,能懂什么,这刚没了母亲,你让陛下这时候过去,万一有个冲撞,这不是让陛下为难嘛!”

白福敬迷惘地摸摸脑袋,这才觉得老太监的话有几分道理,一抬头发现陛下跟郡王压根没等他们,早去得远了,忙丢了念头拔腿就去追,心里也开始惴惴。

景行殿虽远,方谨初和魏钧的脚步极快,不一时也就到了。白福敬手下的禁军已经等在了门口,见到他俩纷纷跪下,有人就要进去通报,被方谨初挥手止住了,径直往殿里走。

他在心中盘算如何安置方怀璋,虽是第一次踏足此地也没顾上细察此处布置,一眼扫过去看见殿中虽然陈设单调破旧简陋,但还算干净,火盆里烧的是普通的黑炭,用量倒是足的,不至于叫人受冻,已经算很难得了。

殿中孤寂冷清,服侍的人寥寥无几,且都多是犯错被贬的宫人,经年累月无人问津的。白福敬他们平素只在暗中照应,如今轮值的人一起现身,竟显得此处十分拥挤,把宫人们吓得不轻,一起瑟缩在角落里。方谨初和魏钧穿的都是常服,身份标识不显,他们不知道行礼,只惊恐不安地看着两人。

他们再没见识,也知道死的是前六宫之主,做过一国之母的人物。他们不敢揣测自己的命运会受怎样的影响,只知道那对母子住进来之后,他们一天一顿的粗糙饭食改作了两顿,而管教他们的那个作威作福的老内监,在某次欺凌孤儿弱母克扣他们饮食之后,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换了个沉默寡言的上司。

这让他们当时对废后母子感激涕零,现在胆战心惊。

屋里人被外间的动静惊动,不待方谨初推门唤人,就出来了一个中年太医,身后跟着个年轻药童,见到他慌忙跪下叩首:“陛下万岁!臣失礼了。”又朝魏钧俯首,“见过郡王。”

方谨初道了平身,踌躇道:“情况怎样了?怀璋……他还好吗?”

太医俯首回答:“回陛下,小公子没什么大碍,只是忧思过度,神智还没彻底清醒,刚刚醒了一次,把服侍的人都赶走了,安神汤药也叫碰翻了,臣刚叫人另外去煎了,只是谁也不敢近小殿下的身,怕伤着殿下,也没顾上叫收殓的人进来,先请白将军禀报了陛下。”

方谨初转身望向那一群畏缩如鸡的宫人,问道:“谁是贴身服侍殿下的?”

白福敬和荣德甫一前一后地赶到,也进了殿内,那群人还没从皇帝郡王突然一起驾到的惊惧中回过神来,正慌慌张张地跪了一地胡乱磕头,竟没反应过来皇帝的问话,白福敬便抬手把人指给方谨初:“陛下,是这位孙公公。”

那是个四十出头鬓角稍白的内监,五体投地地匍匐在地上,哆哆嗦嗦往前爬了几步,方谨初就问:“怀璋这几日饮食可正常?”

孙太监磕磕巴巴地答:“回、回禀陛下,公、公子,啊不,殿下,殿下从前天到现在几乎都没怎么进食,水也一口未喝。”

方谨初发觉自己方才失言了,怀璋母子位份皆已被废,论理是不能称“殿下”了,旁人都含含糊糊地以“公子”相称,倒是自己习惯性地说成了“殿下”。

他也没改口,只略一颔首,转身推开了内室的门。

只见空荡荡的屋子里,靠墙是一张杨木床,黄白帐子垂下,床上之人身躯僵直,只露出一段枯槁的青丝,浓重的病气扑面而来,混杂着炭火久燃后的憋闷。

在那床前伏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如此隆冬只裹了单衣,手指都有些发青,牢牢攥着母亲的衣袖,对着帐中早无气息的躯壳痴痴呆呆地,不言也不动,却在听见人进来时猛地弹了起来,张开双手扑在母亲尸身上,然后转头色厉内荏地瞪着来人。

他与方谨初视线相对,方谨初平静地望着他,慢慢地怒火从方怀璋眼中一点点平息,恐惧一闪而过,最后转为凄惶,一滴眼泪从他幼嫩的面颊滑下,他不再看这个陌生人,偏过头去继续贴着母亲默默哀泣,声息微弱。

大家顿时便有些尴尬,无人敢责怪皇帝为什么挑这个时候过来,只各自头痛该怎么打破这僵局,这孩子生下来便是天潢贵胄,一朝遭逢大难,还没来得及享受多少富贵权势就跌落尘埃,如今连母亲也没了,谁还忍心苛责于他?

荣德甫甚至有些庆幸,小公子没有一见陛下的面就扑上来打闹喝骂,让陛下下不来台,就已经不错了。

他欠着身子凑上去,悄悄对方谨初说道:“陛下,您看这光景,要么咱先回去吧,小公子有人照顾着呢,过两天您再召见不迟。”

方谨初没说话,魏钧向后环顾一圈道:“都出去,把门带上,陛下没叫人都不许进。”

荣德甫愣住,白福敬等已退了出去,他见皇帝没反应,似是默认了郡王的命令,只好一起倒退出屋,为两人关上房门。

于是屋中只剩下了两大一小并一具尸体,等人撤远了,方谨初凉凉地道:“废后新丧,如果你在也这时候出事,就太引人注目了,朕不会做这种蠢事。”

他说得突兀,冷冰冰的一点情绪没有,床边的孩子却立刻顿住哭声,先前孙公公和太医一起哄了老半天好话说尽也没能让他有正常的反应,方谨初这句话却立竿见影。

但他仍没回过头来,依旧背对着方谨初,双手攥得死紧,几乎要在尸身上勒出印迹。

魏钧亦吃了一惊,电光火石间明白了方谨初的意思,心中惊疑不定。

难道方怀璋不肯进食喝药,并不是因为哀伤过度,而是担心自己的性命,故意装出的悲伤迷乱来掩饰?

他才是个八岁的孩子。

方谨初却极为笃定,他随手拉过屋里唯一的一张凳子,坐了下来,闭着眼揉着眉心慢慢地说:“放开你娘吧,朕已经叫他们通知宗正寺了,准备好了就会过来,算算也就一个时辰的事,朕还有事想交代你。”

方怀璋肢体僵硬,过了片刻才一点一点地松手,在地上站定,转过来低着头,不与方谨初对视,微弱地叫了声:“小叔叔……”

“朕会叫他们把你娘跟你父亲葬在一处,也会下旨封你一个爵位,但你还得继续在这里住。白将军告诉朕这几个月里他挡住了四拨对你不怀好意的人,想来你自己也有数。你在宫里我还能护着你,一应用度也不会亏待,现在我还没把握让你迁回东宫,所以你可以放心,只要不出景行殿,就不会有大问题。”

方谨初睁开眼,一句一句地跟他交代,看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又补充道:“这只是暂时的,朕没准备关你一辈子,你不必负担太重。你威胁不到朕,也没什么值得朕图谋,你小小年纪还是不要想太多。”

他这话说得极冷淡无情,却奇异地给了方怀璋极大的安抚。魏钧双手抱胸站在旁边看着,若有所思。

“今天之后,白将军他们会转了明路,伺候的人也会换一批,不过肯定不会是你原来熟悉的人了。你有什么需求就跟白将军说,想见什么人也可以提,我不在宫里也没关系。”

方怀璋的表情随着方谨初的话一点一点地变化,已经完全看不出方才那悲痛欲绝的模样,显出了极度的冷静和超出年龄的成熟。他端端正正地跪下来,伏拜在地,哑着嗓子道:“谢陛下隆恩。”

“不客气,”方谨初没扶他,也没叫起,只说:“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方怀璋直起身子跪坐着,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怀璋听说,我父亲是陛下的仇人,此事可真?”

魏钧放下手臂再次目露惊讶,没料到方怀璋既没问母亲的死因,也没问他自己的处境,竟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方谨初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直截了当地答道:“仇人谈不上,他确实给我,以及我关心的人造成过很大伤害,我不原谅他,但也不会迁怒于你。”

方怀璋低头想了想,又道:“您身边的这位可是宣宁郡王殿下?他也能容我活下去?”

魏钧“哈”了一声,嗤笑道:“你这小子,尽知道耍小聪明,我是陛下的人,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放心了?”

方怀璋咬牙,有些窘迫,仍执拗地看着方谨初。

方谨初失笑:“我大哥不是已经应了你,还不相信吗?他不会难为你,你若有什么事找不到我,找他也是一样。”

方怀璋立刻朝魏钧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脸来,微微躬身:“对不起郡王殿下,我误会您了。”

魏钧叹了口气,懒得跟小孩子计较,他已明白了方怀璋的思路。对他来讲,生存的恐惧远胜过父母双亡的仇恨,他并没有能力追究父亲是怎么丢的皇位,母亲一家又是为何而死,他知道如今他的性命只在方谨初一念之间,当他听出惠宁冷淡话语背后对他的善意,就想在第一时间确认皇帝对他父亲的看法,这也决定了他日后能从方谨初这里索求到怎样的生活。

第二个问题,首先是因为畏惧他的权势,逼着他当着方谨初的面承诺不会害他,另外也隐约有点挑拨的用意,他想提醒方谨初,如果自己不点头,他就保不住想保的人。而当他发现弄错了自己和惠宁的关系后,马上就转过弯来向自己道歉,反应不可谓不机敏。

魏钧甚至隐约怀疑,起先他装出一副母子情深的样子来,不光是为了躲避他不信任的饮食药物,或许也是为了伪装成软弱且重感情的样子,好让惠宁心软。

他默默感叹,果然每个皇家子弟都有靠察言观色求生的天赋。

此刻那孩子终于卸下了一些防备,他从庚寅政变后每天都在忧惧能不能活下来,拼命猜测自己的处境,上位者的心意,再日复一日地伪装出安分守己、弱小无害的模样。他甚至顾不上觉察母亲为姜家承受的伤痛,只被母亲病危刺激到一点来历不明的饮食都不敢入口,撑到现在实在是把所有精力都消耗殆尽,在确认暂时安全之后,几乎要真的昏迷过去。

方谨初看他疲惫不堪,又略等了下没见他有新的问题,便起身道:“你歇息吧,不用送了,记得老实吃药。”

“陛下,”方怀璋忽然道,“怀璋还有个疑问。”

方谨初停住,抬头示意他说。

“您从来没有见过我,怎么一下子就看出了我是装的?”

方怀璋十分困惑,连贴身服侍他的孙公公都没发觉,只以为他是真的悲伤过度,皇帝陛下却只一眼就把他的伪装尽数看破,这令他十分惊怖,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

“别陛下了,还叫小叔叔吧,”方谨初露出了进屋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极浅极浅,“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正在敌营里面每天研究怎么装成一个西宁人,唯恐让人发现我是父王的儿子。”

方怀璋双眼圆睁,惊愕非常,方谨初又朝他笑了笑,和魏钧一起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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