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学书屋 > 玄幻小说 > 桃李春风皆是笑话 >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袭青衫,立于长河之上,轻轻抖动袖口,将那些亡魂尽数流放,任其在光阴之中逐渐消弭。

灰衣道人神色不解地问道:“身死即可,为何还要判处道消之刑?如此一来,你的所作所为岂不成了一场笑话?”

鹿衍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过是某人故意为之的一道障眼法罢了,之所以未曾看出端倪,是因为施术者汲取了一小段光阴流水,然后将其混入了破碎的灵魂之中,以此方才为我设下了一道问心关。至于梦中复梦,应该是光阴流水不断冲刷的缘故。”

闻言之后,灰衣道人恍然,原来那些被鹿衍带入此间的灵魂早已成了残破不全之物,之所以看上去完好如初,是因为某人以光阴流水作为丝线将其进行了缝合。对于一般人而言,若想看破其中玄妙,简直难如登天。纵然修为强大如鹿衍一般,稍不留神,也是难以窥探其中奥秘。

按照鹿衍原本的打算,是想着法外开恩一次,让那些妖化之人得以重新来过。费尽心力将他们拉入此间,无非是想着待他们看过真实的光阴画卷之后,了解所谓真相后,心中的某些怨怼或是执念能够稍稍削减几分,从而真心地为自己所犯下的过错忏悔。如此一来,重返人间之后,去往酆都的大路便再无阻拦,哪怕最终走入轮回也一样可以平安顺遂地去往来生,不受因果牵连之苦。执迷不悟者,神仙难救,但对于真心悔过之人而言,无非就是鹿衍搭把手的事。有些事情说到底,还是自家兄弟争斗不休,从而殃及了旁人,所以鹿衍终究狠不下心来,对那些牵连之人放任不管。

对待某些人或是某些事,自己狠不下心来,并不代表着别人也狠不下心。妖化之事,那位荒原大祭司的做法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手段之卑劣狠毒,令人难以想象。之所以说其卑劣,是因为堂堂的十方阁楼主竟然做起了江湖骗子,而狠毒一事则是因为他以自身大道碾碎了数十人的灵魂。灵魂与本我之牵连可谓极深,而此物又极为脆弱,所以在其承受不住威压以至于彻底崩坏之前,所给予肉身的痛苦简直无法言喻,令人发指

灰衣道人皱眉道:“如今想来,那场妖化似乎没有那么简单。看似是针对北境的一枚暗棋,实则却好像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一样。以光阴流水作为丝线缝合灵魂一事,不就是为了帮着你沉浸回忆之中吗?美梦也好,噩梦也罢,总之能够将你困在河中,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鹿衍眉头紧锁,陷入沉思,神色有些许异样。道祖在旁微微一小,似是想明白了什么,但他却选择了保持沉默。

灰衣道人接着说道:“若论布局之深,目光之远,他肯定不及我,但是有一样,与人对弈之时的某种直觉,他不但远胜于我,而且有可能比剑禹师兄还要准确。棋盘之上,难免有看似打平之局,但实则却暗藏一记神仙手,一旦被人双方中的某一位寻到,局势便会发生逆转,胜负几何,犹未可知。师兄下棋稍显厚重,而我却比较讨巧,但我二人在收官之前一定会显露出胜败之势,可他不会。除非棋局已定,再无落子的可能,否则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结果究竟会怎样。与这样一个对手下棋,很费心力的,有时候不一定要选择迎难而上,暂避锋芒也并无不可。”

鹿衍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然后又转头看向一旁的中年道人,也就是那位道家的祖师爷,意味深长地笑问道:“您觉得该如何称呼?”

道祖微微一笑,试探性地问道:“要不然各自参半?”

灰衣道人没好气地说道:“你二人纠结这些做什么,当下之当下,眼前人便只是鹿衍,更何况你二人之间又没什么牵连,不会乱了因果,横生事端的。”

道祖摇了摇头,“那可未必。”

鹿衍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灰衣道人满脸疑惑,不由得皱起眉头,欲言又止,仿佛是想到了什么。见二人都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他便硬着头皮追问道:“是因为那场大考的缘故?”

道祖轻声解释道:“玄生万物,九九归一。少年所沾染的气运可不止道门一家。当初城内不曾送出的道旗,日后究竟花落谁家,看似未知,实则已成定数。”

灰衣道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跟你们两个人聊天,心真累。一个中州顾家子弟就够烦人的了,如今反倒还要拉那少年入局,何苦来哉?”

“河流改道一事,岂非一朝一夕之功。既然无法随意地更改山水,那便只好潜移默化地去引水入渠了。”鹿衍无奈一笑。

灰衣道人并未继续深究,而是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如何,与人问道一场呗,来而不往非礼也。本想着彼此间井水不犯河水,等到大战之时再去分个高低,奈何三师兄早早地失了耐心,非要将我现在就踢出局,而且还真是不计较手段,什么招都用。以我的性子,那有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说法,历来都是今日事今日毕。既然他不想看着我安心地落子,那么我也不好让他在那王座之上坐的太过舒适。泥菩萨也是有火气的,更何况是我鹿衍,足足忍了近万年,也该找人撒撒气了。”

道祖对此不作评价,而是问了个旁的事情,“此番走一遭,可有所悟,可曾去往那处山巅?”

鹿衍神色如常地回答道:“距离先生还有五步之遥。”

如今的道祖距离修还有不足四步,那么此刻青衫客距离他便只有一步之遥了。

“能否详细说说?”

“真假虚幻,似是而非,本就是我的道,方才并非为外人所困,而是被自己束缚,只要打开枷锁,便是一番天地自由,故哪里去不得。”鹿衍缓缓说道。

“父母,兄长,家仇,国恨,凡此尘世种种,如今都已放下了?”

鹿衍点点头,轻嗯了一声。

“既然如此,又为何迟迟不肯放下她?难不成还想多年之后,被人指着鼻子骂上一句,不忠不孝,不当人子?”

鹿衍平静地回答道:“一路行来,得失太多,相逢和离别的人也不少数,对此,我其实并无执念,相反在看得极重的同时,心中也很淡然。身处上游的你们,此刻又怎会知道下游的苦难,而那些苦难最终又为何要让一个无辜女子来背负,若非要如此的话,倒不如还天地以清净。”

道祖问道:“是在为她感到不值?”

“没错,就是不值得。天地日后如何,是世人理应遭受的劫难,至于救世与否,应当是有能力者的自我选择,而不是强加在其肩头的责任,逼迫她不得不去做。既然你们可以为了世道的存续而舍弃她的性命,那我又为何不能为了保全她的性命,而将世人全部舍弃呢?一个礼乐崩坏的时代,一个疯癫痴狂的种族,是否还有延续的必要,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觉得其实很简单。远古诸神也好,后世分道扬镳的地界生灵也罢,其实都是一样的,能否延续下去,应该求己而不是求人。例如元君之于神族,先生之于地界,投入诸多情感的同时,依旧冷漠视之。”

对于鹿衍言语间的意思,道祖一清二楚,但对此却暂且不做评价,转而笑着说道:“与你打个赌怎么样?”

“打赌?”

“赌你最后的心甘情愿。”

“别怪我没提醒你,就算是我现在也没有办法看到河流的最终去向,所以不要意气用事,最好三思而行。”鹿衍沉声说道。

“最终留下的,应该不会是你吧?依你目前来看,似乎早就做好了让路的准备,否则如今不会有那一步之遥,你我二人本该是并肩的关系。”

鹿衍微微皱眉,“所以你今日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确认心中的推演结果?”

“各自参半。其实棋局如何,与我而言并无关系,成败与否,根本影响不到我,之所以借机走这一次,是想着要帮人间留下一粒火种,免得日后万里冰封,不见光明。”道人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其实一直都在害怕,害怕楼倒塌,害怕诸天坠于人间,害怕世间灵气当真有枯萎的那一天,之所以会感到害怕,便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与你打这个赌是当下我唯一能做的事情,至于会不会有所改变,一切就都交给光阴去作答吧。”

沉默片刻之后,鹿衍犹豫地点了点头,“如你所愿。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若是日后的我还未能有所改观,那么一切就会毫不留情地被推倒,且再无重来的机会。”

“我相信那个少年,也还请你相信自己,一切都有办法解决。既然光阴让你我在此相聚,那么河水的流向自一开始便发生了改变,日后如何,还望静待。不必对他寄予太多的希望,但也不要从一开始就满怀失望。对于河流。早已不知去向,所以他绝对不会步你的后尘。”

鹿衍微微皱眉,“你为何如此笃定,难不成我还不如你了解那个所谓的他?”

道祖轻笑道:“我曾见过无数个他,深知当下只不过是那其中之一而已,所以了解与否,不必言语去证明,看来日他如何抉择,你我便见分晓。”

鹿衍与灰衣道人对视一眼,双方皆是神色困惑,不知无数个他,究竟从何处所见。

灰衣道人闭目沉思,片刻之后,猛然睁开双眼,显得有些惊魂未定,方才脑海中闪过的那一幕,难不成是分流?

道祖笑而不语,神色平淡。

灰衣道人忽然郑重其事地与道祖打了个道门稽首,“道之内,一峰独高。”

每一个眼中或许都有真相,但究竟是哪一个,只能等到日后见分晓,如今却难有定论。

道祖忽然弯腰,掬起一捧水,笑容温和道:“哪怕走到生命尽头,渐渐地被世人遗忘,但好在还有光阴记得你,为你保留了所有的足迹。每每念及于此,只觉得格外地宽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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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河畔之后,三人各有去处。鹿衍重返人间,去了趟秦家府邸。一袭青衫,站在门前的石阶上,抬起手,轻轻挥动衣袖,只见一粒粒墨绿色的火种飘出,迎风而落,于诸多妖尸的心口处生根发芽,进而长成一株参天古树,熊熊烈火将一众尸骸尽数化作尘埃。

在处理完琐事之后,鹿衍并未急着去见张麟轩与秦凤仪二人,因为当他看到灰衣道人出现的那一刻,便已然知晓两人已经安然无恙,无需他再费心思,故而走了一趟城头,去见自家的大师兄。

南山城的北边城头之上,一道巨大的金色旋涡仍在,如神人为其所开之门。这份异象已被张欣楠遮盖,故而并未影响到城中百姓。至于与梅零的论道,双方也仅限于言语之间的各抒己见,并未真的动手。

鹿衍对此只有片刻的惊讶,随后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君子动口不动手,何必让某人坐收渔翁之力,平白收取剑意与道韵的,妖化之事虽然败露,但保不齐还有其他后手存在。

对于鹿衍的到来,张欣楠只是瞥了一眼,然后淡淡地问道:“想干嘛?”

鹿衍没好气道:“用自己的本事去找人打一架。”

张欣楠不由得笑出声来,“怎么,这就忍不了了?堂堂十三先生的养气功夫,看来也不过如此。”

鹿衍一副与人置气的少年模样,咬着牙,不说话,看来确实气得不轻。

“自己修来的本事,想用就用,与我报备作甚?十方阁里可没有那条规矩声称,不是当值楼主,便不能调用自己的大道。想做便做,出了事,我替你兜着。不过可有一样,若是输了的话,就别怪我手底下没个轻重。”

坐在张欣楠身前的梅零笑容有些尴尬道:“哪有你这样当师兄的?”

“要不然大师兄的位置让给你,换你来做?”张欣楠冷笑道。

一来二去,竟是拿我当自己人了?别傻了,一会输了的人可是要去天外的。敌对双方之间,哪来的和颜悦色。

梅零选择了闭嘴,而鹿衍则化虹离去,直奔荒原。

与此同时,中州震荡,一座陪祀楼阁骤然间迸发出无穷的道韵,跨越万里河山,齐聚一人之身。

旧书楼中,书生停下笔墨,沉声道:“瞎胡闹。”

潮信楼内,秦湛站在窗边,眺望远方,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朗声笑道:“小十三,厉害啊!”

北境朔方城,一座破旧宅院内,熟睡中的老人忽然被天地间的异象惊醒,瞧着漫天霞光,无穷道韵,神色有些无奈地说道:“如此意气用事,岂是落子之人该有的手笔,真后悔将这盘棋交给了你。早知如此,当初白衣白发的那道分身出现之时,我就该将他送回去,而不是选择置之不理,听之任之。”

老人深呼一口气,坐起身来,“以为隔着一条光阴长河便能拦下所有因果?痴人说梦!那两个小子如今的状况若是处理不好,一场大麻烦恐怕就要砸在你身上了。”

老人取来烟斗,本想抽一袋烟,但犹豫再三,还是将烟斗放下,选择去外面走一遭。有些事,他是真的不放心。

一步跨出,身在南山。

瞧着门口匾额上的“四通馆”三个字,老人不由得嗤笑一声,“不伦不类。”

恰逢此时,一位圆脸小姑娘突然跑了出来,上街拦住了一位卖糖葫芦的小贩,花钱买了三串“模样周正”的,自己留一串,求凰姐姐一串,笨蛋公子一串,刚刚好。

等到小姑娘返回四通馆,来到老人面前,后者笑容温和地与她打了声招呼,“丫头,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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