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注重死后待遇的人类不一样, 死掉的人鱼并不会被葬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它们的尸体会被随意地送进洋流，任凭其他的海洋生物和菌群将尸体分解殆尽, 忠诚地回馈浩瀚的海洋。
这个活儿一般交由人鱼的首领来做，洛伦佐偶尔会跟塞壬一起去，在光芒微弱的深海里，塞壬牵着死去的同族, 寻觅到海中奔涌的暗流, 将尸首剖开扯烂——这是为了方便那些小型海洋生物可以更容易地吃掉它——然后松开手, 目送死去的人鱼静静地随着水流飘远。
在寂静的深海里, 好像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默然的沉思, 已然回归海洋怀抱的人鱼在洋流的作用下再次轻盈地摆动起了鱼尾, 被深海珍爱的精灵隐没入漂浮的水流中，成群的小鱼如漩涡般卷来, 裹挟着它消失在黑暗深处, 隐约只有鱼鳞闪着光芒的轻轻跳动, 这点星星一样的光从天而降，一颗一颗落进海底松软的淤泥里, 成为其他生物小小的巢穴和庇护所。
这场面带着原始又残酷的美感。
塞壬转过头, 锋锐的眼尾像一把艳刀, 睫毛上沾着细小如珍珠的气泡“洛伦佐？”
撒丁刺客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消失在黑暗里的人鱼的方向“走吧。”
在距离此地十几海里的海面上，晴空万里不见云雾, 一艘挂着海盗旗的船只在水面晃荡, 水手举着简陋的望远镜四处逡巡, 蓬乱的胡子上还留着午餐的油脂“什么都没有！老大不会真的死球了吧！”
水手长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踢了一脚他的屁股“闭上你的臭嘴, 我们都死了老大也不会死，就算到了地狱里，你也要在他手底下讨生活，蠢货！”
“可是都已经十天了……那个白痴船长是不是骗我们来着？”
“看见老大被人鱼卷走的不止他一个人，白痴！再等一等，等老大回来，我们就发大财啦，想想看，人鱼！就算是死的，那也能卖出天价！”
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期待的表情，开始幻想得到人鱼之后的美妙生活。
洛伦佐若有所感地抬头看了看，隔着深蓝的海水，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察觉到了他心不在焉的塞壬加快了速度，鱼尾排开海水，用了来时一半的时间回到了亚特兰蒂斯。
广场上麻木呆滞的人类少了好几个，他们都是被人鱼掳来的海难者，拥有他们的人鱼一旦死去，他们就成了无主的财物，其他人鱼并不会对同族遗留下来的母巢有任何怜惜，他们唯一的归宿就是死亡。
洛伦佐面无表情地把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循着熟悉的道路返回了属于塞壬的巢穴。
带着阴冷潮意的阴暗包裹住身体，塞壬将人类压在柔软的海草上，手掌下的肌理富有弹性，血管里泵着对他而言滚烫的血流，轻微而富有节奏的脉动敲击着塞壬的掌心，让他忽然感到了一种深邃的恐惧。
他将脸深深埋进洛伦佐颈侧，贪婪地舔舐着那块皮肤，尖利的犬齿在上面轻轻碾压，齿尖薄薄的皮肤下血流有序地淌过血管，心底骤然升起一股强烈的破坏欲，想要咬开这层皮肉，撕扯开下面的血管，吞下温热的血，咀嚼他的骨骼、筋肉……
他脑海里转着各种各样血腥残暴的念头，恨不得把自己整个都塞进洛伦佐身体里，被突然抱紧的人类懒洋洋地歪了歪头，腾出一只手，像抚摸宠物一样摸着人鱼那头顺滑丰盈的长发。
等塞壬离开了，洛伦佐用富有弹性的海带把凌乱的头发死死扎好，清点了一下身上的武器，像一尾游鱼一样无声无息地贴着礁石游出了洞穴。
天生的刺客就算是在水中也具有超越常人的行动能力，他游动的姿态优雅矫健，每一丝肌肉都恰到好处地发力，让他的所有动作都显得轻巧且游刃有余。
一道烟气般的影子掠过浮动着无数光影的洞穴，一条人鱼仿佛感觉到了异样，摆动鱼尾，从海草遮蔽的缝隙里探出头，下一秒，薄薄的银光乍起，阴毒狠辣地从他的后颈刺入，凶悍暴力地一路向下，几乎是瞬间就切断了连接肌肉运作的神经，将脊椎断开，蓬乱的血花炸开，氤氲开一片惨烈的红，只是一个照面，身为海底王者的人鱼就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愤怒地随着水流歪倒在地面上，紧绷的鱼尾残留着些许神经反射，胡乱地拍打着礁石，打出一片浑浊混乱的海砂，遮蔽了视线。
人鱼张嘴就要发出尖利的咆哮，刺客沉默而冷静地将刀刃一转，脆弱的喉咙也被搅成了一团烂肉。
在袭杀人鱼的过程中，洛伦佐总结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案，比起刚开始刺杀第一条人鱼时的混乱，他现在已经能够高效利落地处理掉一个目标，并且用最完美的手法伪装出它们死于同族争斗的样子。
他跪在海沙里，短刀在掌心转了个花，顺着人鱼的肌理不断深入、切割，撕扯开坚韧的皮肉，剖开浅粉色的肌肉，边缘呈锯齿状的伤痕，和人鱼利爪撕扯过的痕迹一模一样。
海水瞬间就带走了一切惨烈的血迹，让本该鲜血淋漓的恐怖场面变得堪称平和。
洛伦佐收起短刀，脚尖轻轻踩着海草后退了几步，海水缓慢地抚平了他留下的痕迹，躺在礁石中的人鱼就像是陷入了一场大梦，安详地长眠在了海洋的怀抱里。
洛伦佐原路返回，刚刚转过一个礁石，迎面就和塞壬看了个对眼。
人鱼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在这里看了多久，苍白如大理石雕刻的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深蓝的鱼尾自然垂曳，薄纱似的尾鳍荡漾着梦幻的光泽，上天对人鱼这个种族赋予了过多的怜爱，他单单是站在这里，就带有艺术品般诡谲庄严的美丽。
“小鱼，你来接我回家吗？”
杀｜人｜犯神态自然，笑吟吟地凑上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伸出一只手让塞壬牵住。
肤色冷白的人鱼看着这只伸到自己面前来的手，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总之，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握。
洛伦佐自然搭在身旁的手按住了腿侧薄薄的刀刃，视线不经意地在塞壬脖颈和胸口的位置逡巡了一遍，又立刻挪开。
对顶级猎食者而言，任何落在他们要害处的视线都会让他们产生天然的警惕。
洛伦佐是这样，塞壬也是这样。
所以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了毒蛇滑过皮肤的那种冰冷和战栗。
塞壬伸出了手。
洛伦佐按住刀片的手用了点力。
人鱼冰冷的手握住了人类温暖的手。
海中的霸主攥紧了这只温热的手，这种温度对他而言十分陌生，这是来自另一个种族、另一个世界的生物，原本也是他食谱上的一个选项，但是……
“你会生下我的孩子吗？”塞壬忽然问。
这个问题有些多余，因为人类在这个问题上从来没有选择权，就像那群在广场上发呆的人一样，他们只能被动地接受。
洛伦佐顿了顿，反手将塞壬的手拉到自己肚子上，保持着良好体型的刺客风流多情地朝人鱼一眨眼睛“这难道不是该看你的能力吗？”
塞壬呆呆地看着他。
洛伦佐转而翘起嘴角“为人父母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说实话，你们的生长条件……可是有够糟糕的。”
塞壬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生下来就扔掉不管了吗？没有任何后续的教育，连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洛伦佐一口气道。
塞壬不以为意“我们不需要，人类是十分脆弱的生物，所以才应该教育和保护，但是人鱼天生就具有自保能力。”
洛伦佐忽然问“你也是这样的吗？”
“我？”塞壬没有任何戒心，甚至有点高兴地回答，“我也是这样，我出生的时候……”
人鱼首领和伴侣讲述着自己年幼时的故事，这故事其实十分乏味，与任何一条人鱼的人生经历也没有什么不同，争夺生存的养分和空间，战斗、长大、战斗、长大……
然后就到了需要寻找伴侣的年纪。
洛伦佐带着甜蜜的笑容听着塞壬乏味的陈述，等人鱼的话彻底告一个段落，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古怪的气氛再度席卷了他们。
塞壬松开他的手，转头正对着洛伦佐。
人类温柔地凝视着他，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含糊的代表疑问的音节。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你是不是想杀了我？”人鱼的询问天真极了，一时间竟然让洛伦佐不知道该不该否认。
“为什么会这样想？”人类巧妙地将皮球踢了回去。
塞壬思考了几秒，茫然地摇摇头“我……我也不知道，可是有时候，你看我的眼神，让我全身都很痛，心脏很胀，这是什么感觉？”
洛伦佐第一次收敛了笑容，用前所未有的眼神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这条人鱼，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啊，这个，我从来没有这种体会，可能是你的错觉，过一会儿就好了吧。”
塞壬想要否认，这不是他的错觉，也不会过一会儿就消失，它长长久久地缠绕在他的骨骼上，像个阴暗的影子，在每次洛伦佐看向他的时候就跳出来狠狠锤打他的心脏。
但是他说不出口，他无法表述这个让他痛苦到无法言喻的感觉。
于是人鱼垂下了头颅，轻声说“哦，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