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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沉寂

范玉微怔。

曲边盈又扯了扯缰绳, 继续道,“我有马呢,不在你家久留, 吃了面就走,来回不过一个时辰, 比挨家挨户去敲门找吃的快。”

范玉看她。

曲边盈笑道,“你该不是心疼你家的面吧?”

范玉奈何,遂也知晓无论说什么, 她应当都有理由……

“走了。”曲边盈牵了马先走。

范玉只得快步跟上。

范玉的家在东郊,两人并肩踱步, 一侧还有曲边盈的马, 方才已经走了许久, 是不远了。

曲边盈方才也是头一回这么‘勇猛’,眼下脸色其实有些红,也没开口说话。

范玉解围,“这一路同陛下出行,可还顺利?”

私事不好说的时候,说公事最好。

但凡涉及天子的话题,大抵都有分寸, 也不会气氛尴尬或冷场, 尤其是两人都算是天子近臣。

而且, 他也不是不关心……

她。

范玉问起,曲边盈应道, “顺利。”

许是这时的街头只有他们两人, 连巡逻的禁军都还未遇上, 这样安静的夜晚, 最容易让人生出感叹, 尤其还是同范玉在一起的时候。

曲边盈叹道,“就是觉得,有些事很难做。”

范玉静静看着她。

曲边盈忽然觉得,像这样有些话说与一人听,这人听得懂,又含蓄内敛,不会张扬,这种感觉似是踏实。

立城边关的事,曲边盈不好直接说起,就道,”以前总觉得紫衣卫什么事都是从头做起,在外有驻军,在内又有禁军,紫衣卫顶着天子近卫的名头,做什么都不好做;但眼下才知道,边关驻军也不好做。”

范玉轻声,“沈辞?”

曲边盈意外,虽然没承认,但她的表情,范玉足够猜了。

范玉没吭声了。

曲边盈嘀咕道,“你们这些文官,是不是都这么聪明,我就提了一句,同沈辞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

范玉笑。

曲边盈又道,“怎么会猜沈辞?”

范玉应道,“立城边关离惠山近,你同陛下去了惠山行宫一趟,就忽然提起边关驻军,我猜是立城边关。你是紫衣卫统领,能共情的十有八九应当也是边关将帅,立城边关的实际统帅是沈辞沈将军,早前在淼城,你同他也熟络。若非熟络的人,你不会轻易感叹,也不会在我面前感叹,所以,我猜是沈辞。”

曲边盈:“……”

范玉又道,“不担心,不应声”就不算说漏嘴了。”

曲边盈唏嘘,“范玉,你是狐狸吧。”

还是好看那种……

“嗯?”范玉没反应过来。

曲边盈连忙遮掩过去,“要不,不说公事了?”

说什么他都能猜到似的。

范玉看她,“那说什么?”

“私事?”曲边盈想也没想。

范玉:“……”

范玉轻声道,“真要去吗?边盈,太晚了,被旁人看到会误会。”

“误会什么?”曲边盈看他。

范玉:“……”

她忽然这么说,他不知当如何接话。

短暂沉默里,还在并肩踱步着,曲边盈忽然开口,“我没误会,范玉,我是紫衣卫统领,不是京中贵女,我知晓我在做什么。从小到大,我想要,就会打马三天三夜去找糖人,也会在军中要强,会离经叛道,也会独断专行,还会……”

曲边盈似是在斟酌。

范玉看她。

曲边盈驻足,“巧取豪夺!”

范玉未回神。

四目相视里,两个人都骤然脸红,曲边盈紧张扯了扯缰绳,习惯了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下意识跃身上马,“我不吃了。”

范玉却忽然轻声,“到门口了。”

曲边盈:“……”

果真见一侧就是范玉的宅子。

但方才说了那些话,有委实有些尴尬,还怎么去……

范玉温声道,“饥肠辘辘之人,说话不必作数,进来吧。”

曲边盈有些尴尬得杵在马背上,但范玉已经推门入了苑子。

曲边盈轻叹一声,她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啊……

还巧取豪夺。

怎么说出口的?曲边盈懊恼,她就怕是赶夜路赶得脑子不好使了,范玉会怎么想她?

要不是在马背上,曲边盈肯定跺脚。

曲边盈俯身趴马背上,“胭脂,丢死人了。”

范玉推门而出,正好看到她趴马背上,灰溜溜说这一句。

范玉笑,“吃多少?”

曲边盈赶紧坐直了,“我……”

范玉没忍住笑意,“我知道了。”

曲边盈:“……”

曲边盈才下了马,牵了胭脂入内,而后在苑中将胭脂栓好。

在自己家中可以不栓,但在旁人家中不栓是不礼貌。

等曲边盈照看好胭脂,才见厨房内,范玉已经在忙碌。

曲边盈远远看着,其实远远看着也很赏心悦目,曲边盈没有出声,很快听到水开的声音,既而是范玉煮面。

不对,曲边盈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连忙上前,“我来。”

“不用。”范玉看她。

她方才是看到范玉用的左手,才忽然想起的。

范玉也看到她目光落在他右手上,范玉轻声,“去等着。”

“哦。”曲边盈还是头次这么听话转身,也仿佛是范玉头次,这么,同她说话。

她忽然想,范玉许是介意旁人觉得……

曲边盈就在堂中等,宅子不大,曲边盈早前来过,眼下无聊,就在桌上左手同右手掰手腕,稍许,听到范玉唤她,“边盈。”

曲边盈险些翻到凳子下面去,赶紧起身,最后还是拌倒了凳子,哄得一声,曲边盈想死的心都有了,先应了声,“来了!”

紧接着,方才被她踢绊倒时不小心踢了来一脚的桌子,垮了……

它垮了?!

就当着范玉的面。

曲边盈尴尬笑了笑,范玉也不由笑了笑。

……

两人是坐在苑中的石阶上一起吃面的,全程曲边盈都没有说话。

实在是没有什么比去人家家中吃饭,把人家家中的桌子给拆了更尴尬的事。

而最尴尬的莫过于眼下没有桌子了,又只有两间屋,她不可能去他屋中案几吃,所以两个人就坐在石阶上,安安静静吃面。

对,就是什么都不说,安安静静吃完面走人就好。

曲边盈脸就差埋到碗里。

“吃好了。”曲边盈笑。

她哪里是吃面,是在喝面,范玉看她,“不会不舒服吗?”

她摇头,“军中吃饭都快。”

不知为何,范玉又笑了笑,“好,放下吧。”

“那,那我走了?”曲边盈放下碗筷,又指了指胭脂。

“嗯。”范玉轻声。

曲边盈果真,往胭脂处去,范玉其实没吃完,也跟着一道起身。

曲边盈解开绳索,跃身上马,心里似是揣了什么事一般,她看范玉的时候,范玉也看她。

她还是开口,“我,我同赵伦持解除婚约了。”

范玉怔住。

曲边盈鼓起勇气,“范玉,你要是没有心意的姑娘,我……”

曲边盈欲言又止,“我。”

余光瞥到石阶上的两个碗,曲边盈脱口而出,“我能来你家吃面吗?”

范玉:“……”

范玉原本楞住,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没忍住笑出声来。

曲边盈脸彻底红了,没再同他说话,就打马而去。

见鬼了,真是!吃个鬼的面!

但曲边盈没留意苑外的小栅栏并没打开,于是在她踢垮了范玉的桌子之后,胭脂踢烂了范玉的栅栏,肇事逃逸。

范玉奈何。

看到石阶上的两个碗,范玉目光再次怔住。

—— 我同赵伦持解除婚约了。

—— 你要是没有心意的姑娘,我……我能来你家吃面吗?

范玉头疼。

晨间时候,沈辞快马抵达安城。

行得快,这趟身边旁的侍卫都没带,只有小五一直跟着他,但小五沿路也扛不住一直赶路,只有沈辞一人先到了安城。

“大嫂。”沈辞红了双眼。

因为日夜兼程赶路,脸上都是疲惫之意,眼窝深陷着,整个人似是几日几夜没合过眼。

“自安……”顾氏眸间氤氲,“我带你去。”

沈辞颔首。

……

安城郊外二十余里处,顾氏唤了马车停下。

沈辞知道这里,母亲葬在这里。

顾氏领他上前,就在母亲的墓前煮煮,“自安,父亲生前交待,他要同母亲葬在一处。所以,父亲过世之后,将父亲同母亲合穴了,也是父亲的意思。”

看到墓碑上的字,沈辞的眼泪瞬间便忍不住滑落下来,“爹……”

是,爹是说过要同娘亲葬在一处。

是……

是爹的意思。

沈自安心头似是被重器碾过一般,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一路上,他甚至想过一切是不是都不是真的,上次回来,爹虽然也有旧疾,但还能同他一道喝酒,练手,说很久的话,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但等真正临到墓碑前,看到爹娘合葬的墓,沈辞才忽得悲从中来。

爹没了。

他没有爹了……

“爹,自安不孝,你最后一面,都了没来得及……”沈辞跪下叩首,长久没有起身。

顾氏看着他,指尖微微攥紧。

见他长跪不起,顾氏深吸一口气,朝他道,“自安,你好好同爹说说话,我回府中等你。”

沈辞颔首,因为哽咽没有应声。

顾氏转身的时候,还听到沈辞在身后抽泣。

顾氏指尖蜷紧,没有回头。

墓碑前,只有沈辞一人,一面抽泣,一面浑身颤抖着。

脑海中若浮光掠影,都是父亲小时候将他举在肩头,带他练剑,抱他上马,同他说,这燕韩的大好河山,有沈家儿郎的鲜血和信仰在。

他记得爹给他的第一把小木剑。

也记得爹给他的第一张弓,第一次带他纵马驰骋。

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永远望其项背。

沈辞泪如雨下。

“爹,儿子回来了,还没同你好好喝顿酒,练练手,不是说还要去提亲吗?儿子成亲了,你有孙子了,爹……你替儿子操心了半生,儿子对不起你。爹,是自安不孝。还没来得及带你去立城,说好了要同你一道策马边关,一道比试骑射……”

沈辞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爹,你怎么不等我?”沈辞泪如雨下,“怎么不让儿子,见你最后一面……”

五月的风,吹得周遭窸窣作响,似凭空增添了一份悲戚。

悲戚里,沈辞心底好似落入深渊冰窖里。

沈府,都已入夜,还未见沈辞身影。

顾氏寻了何伯来问,“自安回来了吗?”

何伯沉声,“还没,夫人,二爷,今晚怕是不会回来了。”

自从二爷入京,同老爷在一处的时日便少,尤其是二爷去边关之后,父子两人许久未见面过,上次把盏言欢,又一道舞刀弄剑,却没想到……

顾氏嘱咐,“让人去给自安送件衣裳,夜里凉。”

“好。”何伯应声。

但何伯还未离开,就有小厮的脚步声匆匆传来,“夫人,二爷回来了。”

顾氏起身,何伯也转身,果真见沈自安入内,仍是同早前一样,一身狼狈,脸上倦色,眼睛也是红的。

“自安。”顾氏担心。

沈辞沉声,“大嫂,何伯,让你们担心了,我先去稍适修整再来。”

顾氏点头。

……

再等沈辞折回时,已经沐浴洗漱过,也换了一身衣裳,脸色的倦色少了几分,但眸间仍有猩红在。

“一日都没用过东西了,让何伯给你备的,简单吃两口。”顾氏一向照顾他,沈辞应好,只是真的只简单吃了两口,便放下碗筷,是为了宽她和何伯的心。

“大嫂,大哥呢?”沈辞问起。

家中出这么大的事,父亲过世,大哥不应当不在。

顾氏鼻尖微红,尽量平静道,“自安,行云还未回来。”

沈辞眉头微拢,“大哥他去了何处?而且,为何好端端的,忽然要把山海过继到我名下,大哥是出了什么事吗?”

顾氏看他,“自安,你大哥给你的信,说看完便烧掉。”

顾氏从袖间掏出一封信笺,沈辞诧异接过。

信不长,沈辞很快看完,却看得心惊胆颤。

—— 自安,见此书信,我已远离燕韩数月。年关离家,确有不得已之苦衷。山海与你亲厚,我不在,望待之如己出。佳节时,爹与阿枝,盼多探望照顾。

“大哥还说什么了?”沈辞指尖轻颤。

顾氏摇头,“没有了,原本,你大哥说有事外出,许是要好几年之久,让我照顾好爹,却没想到一场风寒,让爹旧疾复发……”

顾氏说不下去,又继续道,“行云离开前叮嘱,说山海年幼,想将山海过继给你,照顾。”

“大嫂。”沈辞从方才信中就知晓出了事,否则大嫂还在,大哥不会让山海跟着他,将山海过继给他,是要切断山海同自己的关系。

沈辞不会想不到。

他也想得到,能留下这封信的兄长,应当是不会回来了。

苑中,沈辞没有回屋,而是坐在苑中的暖亭处。

头靠着暖亭中的梁祝,仰首空望着夜空出神。

想起早前和父亲一处的时候,和大哥一处的时候,还有父亲大哥都一处的时候。

父亲的过世,已经给他心头沉重一击,而大哥的信,又似一点点吞噬他的心智……

远离燕韩,为什么特意说这句?

是想告诉他,他已经不在燕韩了,是有什么样的事,连燕韩都不能呆?

沈辞脑海中莫名想起早前让郭子晓去查的柳土生意,又忽然想起大嫂的娘亲就是行商的,大哥有可能通过顾家做柳土生意。

大哥那个时候刚好出现在曲城附近的典州,和摇城附近,这些一桩又一桩的巧合,若不是大哥这封蹊跷的信,他早前觉得不对的地方早就过去了,眼下才都一一细想,却细思极恐。

上次见面的时候,说大哥背上的伤一直没有痊愈,什么伤一直反复,灼得夜里睡不安稳。

沈辞莫名想起曲城那场大火,烧成灰烬的客栈里也有柳土。

烧伤?沈辞愣住,整个人面如死灰。他让郭子晓查过,要么是真的同大哥无关,要么,就是被大哥一手清除了痕迹。

那大哥是早就想好的。

还有他早前一直觉得奇怪的,怀城之乱,他就这么刚好出现,即便是两个方向,也是在附近。其实是因为大哥同他说,姑母想他了,也正好后续是山海生日,让他去平南看望姑母,顺便回来给山海过生辰。

如果不是大哥,他不会回来……

刚刚好那个时候,沈辞倒吸一口量。

遂又想到韩关同郭子晓所说,在阜阳郡的时候,他们曾被人迷昏过,韩关和郭子晓久在边关,自有警觉,不会那么轻易被人放倒,尤其是西戎人。

但他当时根本就没往大哥处想。

而早前大哥带山海来边关驻军的时候,韩关有一次说得开心,同他说行走在外,处处小心,什么碗筷都是自己的,根本毒不到他们,除非,是放在无色无味的熏香里……

大哥那时在,他很清楚。

这其中一桩桩一件件,全都牵涉谭进和哈尔米亚,还有陈宪。

沈辞又倒吸一口凉气,想起早前看地图的时候,想起的,哈尔米亚出现的几处,全然没有规律,但不应当这么熟悉燕韩国中,是有人在给他当向导!

—— 是不是觉得你救了珩帝,珩帝就信任你?

—— 有沈迎在,你们天子怎么会信任你?

—— 沈辞,你该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忽得,沈辞背后惊出了冷汗,是大哥?

要不怎么会忽然离开燕韩,要不怎么会将山海过继过他?!

忽然间,所有的念头都似潮水般涌入脑海,让他震惊得合不拢嘴,“大哥,怎么会?”

沈辞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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