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学书屋 > 其他小说 > 白云泪 > 二十一 来了,走了
  港湾中学一年一度的第二课堂,像过节似的,校园热闹非凡,各类球赛正在火热进行中。

  校园一角的一棵古榕树下,呆立着一位少女,她像刚从徐志摩诗中走出来,凝结着一身丁香花般的忧愁沉郁。校园的快乐气氛,把她衬托得更加孤寂,她大概是落队的孤雁,在无助地哀伤着,又如被大浪冲走的一叶浮萍,无依无靠。她,是苏杰。她其实一点也不羡慕这片热闹,似乎一心要决意远离欢乐。她此刻最大的希望,是见到陈渐。昨天,她撕碎了他赠予的明信片,却撕毁不了对他的爱;她藏起了他的相片,却压制不住对他的思念。她的爱她的思念,越来越炽烈,似乎要把她整个焚毁了,逼疯了。但她少女的矜傲与读书人特有的自尊心,又强制着她不再去找陈渐。回忆起昨天中午的敲门,尤一阵阵心寒屈辱。她久久地立在榕树下,为的是想看陈渐一眼,哪怕一眼!远远地凝望那扇开启着的门,让思念之痛啮咬着她的心,她愿意在朝气蓬勃、热闹欢乐的气氛中感受孤独凄苦,也不愿意离开,为的只是想看上陈渐一眼!

  屋子里终于可见有走动的身影了!由于激动,她甚至不能抑制泪水!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她看到的却是一位少女的倩影!这确实是给她当头一棒!她伤心至头晕眼花,几乎要昏倒,幸好有榕树作为支撑,让她靠着。她痛苦地闭上眼睛,那少女漂亮的裙装,在脑海里飘荡飞扬。她唯一担心的是,自己会倒下!她在痛苦中,只希望自己的悲哀绝望不要过份,就像勇士战死,也要死得尊严。她努力辩认,那女子是否认识?可是太遥远了,看到的只是秀颀的身材、富丽的衣着。她断定不是学生,也不是本校教师,更不是认识中的任何少女!房中只有那少女与陈渐!她感到喉咙发梗,欲哭无泪,她那脸色,如纸一样的苍白,她整个的人,如榕树下的一挂幽灵。在绝望中,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女子会马上走掉!可那少女并没有走掉,落落大方地由屋子走到门口,欣赏性地向校园观望。她那娇美的脸容,似乎是这屋子里的女主人的神态,一刻之间要把苏杰完全击垮!她命令自己立刻走开,而要看看结果是怎样的好奇心,又紧紧地扼住了她,她的脚,好像已生了根与榕树连在一起了。痴呆地,一眼不眨地望着那个方向,任由校园热闹之浪,冲击她灵魂已出了窍的躯体。

  随着那少女的转身,门竟然也关上了!她彻底绝望了。头脑轰乱乱,迷糊糊,眼前刹时一片昏暗,她感到自己的整个世界,泥石流般在崩溃!她竭力让自己坚强些,清醒些,冥冥之中,她想自己应该有不灭的意志。她的潜意识在提醒她:自己如果继续这样默默地抑制着悲痛的话,会发疯的,或者马上昏倒。她苍凉的左手,无力地扶住高龄的榕树,艰难地向四周浏望,在寻找自救的途径:找一个比较熟悉的人说说话儿,转弯抹角地诉诉痛苦。可那成群的学生,玩得如此起劲、兴奋,与悲哀的自己相去是多么遥远啊!他们帮不了自己,不,是自己溶不进他们快乐的群体。她后悔,后悔当时自己为何没应本班学生的邀请,到野外活动。她痛楚地思索着:“啊,我要陷入我孤寂的世界,面对死亡了。”

  正当她悲痛无望时,她微弱的眼光触到了身旁一位老太太的身影一一李清芬的奶奶。她正吃力地驮着一个大包,向校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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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婆,我来帮你提。”她伸手出去的当儿,真忍不住要趁势伏在老太太身上大哭一场。她诧异,自己这许久的悲痛沉默,此刻说出的话,如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幽音。为了证实自己确实在说话,她又问:“清芬老师怎么不送您去搭车?”

  “我的好孩子,她不在家,她的学生拉她去玩啦。”苏杰又是一阵惭愧后悔。老太太御了身上的重负,又是感激又是欢喜,老人眼花昏愦,并没有觉察出苏杰脸上的深深的悲哀,苏杰为此而暗暗地感谢上帝。

  “我的孩子,你真乖,清芬舍不得我,给我拣这拣那一大堆。这袋东西重呀。人老啦,不中用啦。多亏你那么好心!现在的年青人哪,见到我这样啰嗦邋遢的老太婆,躲还躲不及,哪有自己过来帮忙之理?清芬每次都在我面前赞你呀。你心地这么好,会有好报的。人的福,是积善积出来的一一今世不报,下世便报,菩萨的经文里注得清清楚楚的。”

  苏杰并非十分清楚老太婆在唠叨些什么,任由她说去,只时不时地“嗯”一声,表明她在听着。她的身心,已全被痛苦侵占看,脑海深处刻记着:他那儿有一位俏丽的少女,他们一同关在房子里!想着这一切,她几乎麻木了,只有包袱的重量,才令她感知自己还活着。这份重量驱去她的昏迷感时,却让她加倍地体验着痛苦的滋味。她不太清楚自己是怎样送老太太上车的,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到老太太提醒她道:“好孩子,细心车辆呀。你的脸色这么苍白,是这袋东西累坏了你吧?”苏杰的脑子恍忽着,突然浮现出卡列宁娜卧轨的情形,她没有勇气自己去撞车,只希望一辆失控的大货车冲自己身上压过来!

  她在街上躇躇独行,在痛苦中猜测、幻想、肯定而同时否定着,最后醒悟似的自问道:“难道我不该去看个明白问个清楚?就算只凭这一夜之恋?”

  再走进学校时,迎面走来了清芬的弟弟李孟一一学校的活动已告结束,只有兴浓者尤不尽兴,稀稀落落的在玩着球。李孟虽是陈渐并不得意的学生,却不防碍他把陈渐安放在他最祟敬的宝座。近来他发现一个能博得陈渐欢心的法宝,就是在陈渐面前谈到苏杰。谢天谢地,他知道苏杰,比同学中谁知道的都清楚都多。过去,苏杰是他伯父最得意的学生,现在,苏杰是他家的常客。提到苏杰,他可以滔滔不绝。而令人满意的是,陈渐老师听得津津有味,入神入迷。

  李孟一见了苏杰,忙说:“杰姐,我们打羽毛球吧,刚才人太多,我还不过隐。您老就当可怜可怜我,发发慈悲吧。”苏杰见他说得那么可怜,就真的动了恻隐之心,说:“好呀,可就是没有球拍呀。”

  “陈渐老师那儿就有一副。”李孟说着,就拿眼睛直盯着苏杰看。下午有个亮丽的城市妞儿来找陈渐,已全校皆知,他也亲眼目睹。“他的女朋友来找他啦。”大家都这么说,他心里很不舒服,为苏杰。现在他故意提到陈渐,真希望苏杰去陈渐那儿,就算不去与那城里妞儿抱腰抓脸拉发的进行短兵相接的肉搏,也去亮亮相比一比,苏杰姐姐绝输不了,就算那女孩有美国人的血统!听李孟提到陈渐,苏杰又是一阵心酸,望着陈渐那紧闭的门,故意淡化自己与陈渐的关系:“我与他不太熟悉,不好去借。”李孟见苏杰神情暗淡,也不好再催促,悻悻的走了。其实他并不真的上隐羽毛球,他希望的只是陈渐与苏杰能好上。他要验证的是,在别的美女子面前,陈渐是不是对苏杰那么好,就如往日他每提到苏杰时,他的眼神就熠熠生辉。

  “苏杰姐姐,陈渐老师那有一个城里靓妞!”李孟临去的时候,愤愤不平地甩出了一句。这句话犹如一把尖锐的匕首,直刺苏杰的心脏。她反而清醒了。

  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附近的一条石板凳上,她孤零零地陷入了沉思,思线明晰一一

  陈渐曾告诉过她,读大学时,他像蜂蜜引蝶一样,迷得一群少女为他神魂颠倒。有好几位还大胆地设计了爱情之网。但他一心向往乡下,觉得与这些城市化的女子情趣相去径庭,就小心地绕过了她们的网。或许,正是那些曾痴情于他的女子中的一位,不改初哀,千里迢迢来找他,重拾昨日之情怀,眷结久已向往之婚缘吧?那么,自己并非他的第一,更不是他的唯一!甚至是无知地撞上别人爱情网上的小飞虫。不客气地说,是“乘人之危”的第三者了!她又气又恨又惭愧,抱怨起陈渐来:你既然有了爱人,就不该再爱我。她暗悔自己爱上了陈惭。她滋生出对那位少女无限的佩服之情:她为了爱情,不辞路遥途远,不嫌小乡镇的穷寂,她的到来,只为爱陈渐,这情怀是何等的可嘉可佩呀,可比得上古时的孟姜女了。想到自己原来是在这位少女之后,她已不那么痛苦了,因为居于人后的爱已失去了价值,失去了光辉。“夺人之爱,小人所为;成人之美,君子之举。”她决定悄然退出他们的范围,让那女子拥有陈渐的全部。她想着“鹊巢鸠占”的故事,决心不做那可恶的鸠。虽然还是很痛苦,神情却很坦然。

  就在苏杰失魂落魄地幻想构思着“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的当儿,陈渐从外面回来了。他送走了许小姐,像办完了一桩郁结于心的大事,舒畅多了。许小姐的到来,勾起了他对苏杰的百倍柔情。生怕许小姐会把他的一部分情感带走似的,相处的几个小时中,绝对不正眼看许小姐一眼。他已经要求许小姐诈说,是她看不上他等语告诉王秘书,以保全他与苏杰之爱。想人家许小她真慨慷大度,一口应承下来,她本来要放弃留学日本的打算,也要来乡下当一名教师的。陈渐认为自己如果不是先爱上苏杰,会喜欢上这位许小姐的,现在就祝她东渡快乐顺利,将来能找个好夫君。自己能够拒绝一位实业家的千金小姐,未来的留学生一一这无疑是在爱苏杰的基础上增添了一层可炫耀的资本。

  他心满意足地向校园浏览了一眼,惊喜地发现坐在小榕树下的苏杰,他于是记起他们已是“很久”不在一起了。他冲她微笑着,希望她能过来一一许小姐都能从城里来,她近在咫尺,就不能来么?但令他惊奇的是,苏杰非但没有站起来走向他之意,甚至没有回报他的微笑。她脸上的平静,表明她对他是多么地无动于衷,难道桉树林里的那一夜之恋是太虚幻景?此刻,篮球场处练投球的李蜜老师招呼他过去,他再也来不及询问苏杰了。苏杰在陈渐望着她微笑的刹那,又燃起了希望,甚至不打算询问有关那位少女的事就与他和好一一他们并没闹过别扭,只怪自己神经过敏,太痴情一一但看到陈渐走向李蜜时,她又绝望了,迷信地绝望了。

  李蜜边投球边感兴趣地询问许小姐的事,并以此来恭维称赞陈渐。陈渐内心免不了得意,好像第一次认定自己是个人物。当然,他表面上只是谦虚地笑笑,并小声否定李蜜的说话。“别那么谦虚,我看八份准了,如果不是,人家女孩子肯来找你么?”李蜜大声地说。陈渐生怕苏杰听了会伤心误会,敷衍着李蜜又望着苏杰。虽然隔那么远,苏杰早已猜到他们在谈什么了,心烦意乱不愿听,却又偏偏听到什么“许小姐,定准了。”之类,并看见了陈渐脸上的微笑,她脸色苍白起来,误解了陈渐望她而笑的深意。“是了,一定是了,这几天他是故意避开我的,因为他另有所爱!他不露得意之色,是怕刺伤了我,是‘可怜飞蛾不点灯’之意。但我为何希罕他的可怜?”思及至此,她兀然立起,向校门口走去。这边,陈渐怅然若失她的离开,耳边尤有李蜜的赞美之声。他恼怒地想:这是什么臭架子,我还不在乎许小姐呢。难道你不知道,为了我们的爱,这些天我是怎样过来的?你一点也不用为我们爱情的安然无恙操心!想到自己在默默地做着牺牲,坚定地拒绝了那么一位温柔文雅大方聪明的女子的爱,换来的却是这样的冷淡,真有点后悔。如果她真是那么高傲,自己还不如爱许小姐!

  过几天,许老板问女儿跟陈渐之间的进展如何了,许小姐哽着嗓音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要别人来牵线做媒?”

  许老板哄着女儿说:“人家父亲是市高官,陈渐那孩子又斯文英俊,一点也不骄横,顶好的。”

  许小姐的眼眶迸出了泪水,把声音提高八度,好像生气了的嚷道:“我们家又不缺钱用,何必去攀人家的官势?再者,外表也看不出人来,他毕竟是高干子弟,是有脾性的。我不想这么快就恋爱结婚,失去自由,于我等于死!您赶快送我去外国求学吧。”

  许老板心软了,不忍深责女儿失去那么好的择婿机会,忙应诺尽快为她办理出国手续。过几天王秘书告诉陈书记:许小姐求学心切,不以儿女之情为重,不日将赴澳大利亚一一不是去日本一一求学。

  许老板懊怕结不成亲反招报恨,寻个机会送了陈书记一笔厚礼。书记叹惜陈渐没有福气享受许家财产,也远不如许小姐有进取心,真是须眉终让巾帼。看在厚礼上,在许老板面前嘉赞许小姐乃真正“中国少年”,前程定无量。此事便不再提起了。过一个月后,许小姐乘飞机去澳大利亚,把她初恋失败及去国离家的泪水,洒满了太平洋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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